然而,历史的发展,却不会因为阮元的隐居而结束。
相反,正是从阮元归隐之时开始,历史车轮转动的速度,似乎开始变得更快了……
光阴荏苒,不觉间已是道光十九年暮春,阮元安享林泉之乐,至此也已经过了半年的时光。这一日阮元的福寿庭家中却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,龚自珍辞去了礼部主事之职,准备归家,中途路过扬州,便即来找阮元叙旧。阮元听闻龚自珍南归,也是又惊又喜,便将他请到了自己家中。
只是这日阮元家中却另有几个年轻生员,龚自珍也一直在偏厅等到巳正时分,方才见到阮元。一路上看到几个年轻生员离别之前,竟还从袁三手中领取了几锭现银,龚自珍自也好奇,见到阮元之后,便也向阮元赞叹道:“老师在家致仕,竟还有奖掖后进之心,学生今日见了,真是自愧不如啊。”
“定庵,他们几个都是刚刚考中生员的后学,我也问过他们一些学问之事,他们家境都不算好,可对于读书求学,却一直热心,既然有志于学,那我资助他们一些衣食用度,不也是善举吗?”阮元倒是对出资之举不以为意,甚至是乐意为之,一边看着书案上的几部新书,一边也对龚自珍笑道:“再说了,这几日确实也高兴,元春……你有个朝鲜的大师伯,叫金正喜,这个伯申在的时候跟你说起过吧?他从朝鲜找到了这部算学书,叫《算学启蒙》,也是元朝之时朱世杰所撰,以前我访书之际,只见过朱世杰的《四元玉鉴》,如今《算学启蒙》亦能回归中土,我有生之年,还能亲眼一见此作,真是不容易啊。还有这部杨辉的《详解九章算法》,也是上海的商人最近发现的,看来访古辑佚之事,后继有人啊。元春那个人和你倒是差不多,一样是刚直脾气,也喜欢苏东坡,不过话说回来,听说元春在朝鲜,也经常受人排挤,不能尽用其才……”
可是说起金正喜,阮元却也想到了眼前的龚自珍,不禁问道:“定庵,你……你为何竟要辞官归里呢?难道昔日丁香花诗一事,竟是如今都不能辟谣止谤么?”
“这个……实不相瞒,老师当年愿意营救学生,为学生和太清夫人解困,学生已经很感激了。其实学生也知道,那时候谣言的确平息了不少。”龚自珍却也叹道:“只是去年奕绘贝勒走了以后,不知为什么,这谣言又多了起来,更何况京城坊间之人,往往只知传谣取乐,他们何时顾及过涉事之人的感受呢?老师不在了,其他同门这些时日,也有不少已经各奔东西,实在是帮不了学生了。所以……既然京城已非久居之地,学生便辞了主事之职,准备归家安度余年了。”
“定庵,你还不到五十岁啊。若是我还在京城之中,知道你如此处境,自然会竭力相助于你,可是我也……”阮元回想着与龚自珍自道光二年相识,至此也有十八年了,龚自珍昔日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。可如今十八年过去,竟是在京城之中耗尽了青春意气,终究未能得朝廷重用,此后归家,只恐再无显达的可能了,不觉为他叹息了许久。
“老师,学生这一路南下,却也明白了,或许……学生的心性,本就不适合做官吧。”龚自珍苦笑道。
“若是你才学果然有人赏识,却也未必,只是……”其实阮元也自清楚,若论心性,自己又怎是果于仕进之人?只是自己先受乾隆提拔,后又被嘉庆改任督抚,方才得到了施展才华的机会,恩荣至今。而龚自珍所缺的,或许也就是道光的赏识,可龚自珍一生又不过沉沦于中书、六部主事之位,如何能强求道光重用于他?一时间阮元却也不知,龚自珍失意如此,究竟是谁错了。惆怅之间,也只好向他问道:“你可知京城那边,太清夫人如何了?”
“知道一些,说是还在贝勒府,那载均刚刚承袭贝子,立足未稳,所以尚不敢对他庶母无礼。可长此以往,却是……”听龚自珍之言,顾太清这时在京城,自也生活得并不愉快。
“如今京中,还有别的要事吗?我知道今年容庄也去了,其他的人,敦甫他可还安好?还有……”原来,到了道光十九年,阮元在己未会试中提携的会元史致俨也已经过世。己未一科学生此时在世者,且多为阮元所知者,也只有汤金钊、贵庆、白镕三人了。
“汤中堂还好,不过……”说到京中变化,龚自珍却又想到了另一件大事,便即向阮元道:“老师,去年冬天,皇上召见了湖广总督林则徐林大人,之后便即授予林大人钦差之职,让林大人南下广州,主持禁烟之事。所以京中这几个月都在盛传,皇上是决心要禁烟了。这件事老师可否知晓?”
“是吗,皇上见了少穆,是为了……钦差?”阮元听着龚自珍之语,却意外发现了一处与自己所念不同之状。
“是啊,老师,皇上的意思好像是说……如今广州那边,督抚、海关、绿营,多有相互掣肘之事,是以若要禁烟,便需从京中择一钦差,前往广州全权统筹禁烟,只有这样,方能令行禁止。林总制是如今几年禁烟最有成效之人,所以……”龚自珍回想着京城之中的种种传闻,也向阮元答道。
“原来如此啊……”阮元也不禁喃喃念道,看来,道光确实认同了自己对于广州官场的那一番分析,并做好了京中直接派遣官员的准备。只是道光或许不愿久立禁烟大使之职,也不愿每年都投入公费行长久之策,而是想着一劳永逸,临时启用一名钦差,便即直接清查所有广州英商,尽数搜剿鸦片。而这个艰巨的任务,也就这样落在了林则徐的头上。
只是,一名钦差,便果然可以根绝鸦片之患吗?
龚自珍这日与阮元亦自畅谈半日,惬意而归,此后龚自珍亦曾作诗一首,纪念自己与阮元这一番师生之情:
四海流传百轴刊,皤皤国老尚神完。
谈经忘却三公贵,只作先秦伏胜看。
龚自珍南归之际,多有抒情感怀之作,后来他也将这年南归时所作诗文合为一集,称《己亥杂诗》。会晤阮元之作,亦为此中一首。
龚自珍南归之前,林则徐便已接到道光钦差授任,一路南下广州,主持禁烟。这时林则徐已经在广州暂驻了几个月,只是鸦片流播甚广,虽然广州多有走私鸦片的商贩为林则徐抓获,可他们所携鸦片数量不多,仅仅惩治小股散商,显然不足以禁绝鸦片。林则徐为了查访鸦片的主要来源,这时也已经绞尽脑汁,尝试了许多办法,却始终不能打破僵局。而到了这一日,一封来自江宁的书信,也让林则徐叹息不已。
“季高,你看看,陶总制这……这到底是怎么样了?”林则徐却也向一旁的左宗棠问道。
“林大人,陶总制的样子,咱们当时南下,不就已经见到了吗?”这时左宗棠已然断绝科举入仕之念,便也想着寻个机会,能够施展自己才干。正巧上年年末听闻林则徐授任钦差,便暂时前来投奔林则徐,与他一同南下广州:“陶总制自从两年前得了风疾,这两年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。如今之状,只怕……所以陶总制上月辞去了总督之职。按他的说法,只要大人禁烟能有成效,皇上多半是会让您去接任两江总督的。”
“季高,两江总督之任,如今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。我此次南下,若是不能严办鸦片之事,以后又有何颜面回去见皇上,有何颜面再去见陶总制呢?可是如今境况,实在是……”林则徐一时间也是叹息不已。
原来道光十八年冬,林则徐得蒙道光召对,与道光论及禁烟之事,道光亦自大悦,便让林则徐担任禁烟钦差,南下广州查办鸦片。此后林左二人南下路过江宁时,陶澍便已疾病缠身,他自知或许命不久长,却也对林则徐得以施展抱负颇为欣慰,一再劝勉林则徐“南下自当成事”。可不觉半年过来,林则徐尚未找到关键的突破口,江宁又来了书信,言及陶澍已然不支,上疏辞去了两江总督,这时总督乃是陈銮署任,而京城中传来的消息,则是道光准备等禁烟之事结束,便改任林则徐为两江总督。是以这时林则徐心中,也是忧虑重重,自觉若是不能禁烟有成,却也无颜再来面对道光、面对陶澍和那两江总督之任了。
沉吟之下,林则徐却也想起,自己为了寻找鸦片线索,一个月前曾告知广东学政蔡赓飏,请他以月课之名召集广州生员考试,但在考试之中,却只是让生员写出鸦片藏匿之所。此时蔡赓飏早已将试卷送往自己行署,尚未一一详阅。便即向左宗棠问道:“季高,先前咱们以月课为由,让广州生员写出鸦片所藏之处、所持之人,你看他们写的那些内容,有多少可以用上呢?”
“林大人,他们也不过就是些普通生员,对鸦片的了解,我看大多数人都不多,用处也不大。但他们之中,也有几个看起来是了解其中内情的,比如有个人就写到如今英吉利商馆之内,可能就存着不少鸦片。按他的意思,光是惩办这些本地奸商,用处不大。只有咱们向洋人动手,才能让洋人畏惧,若是咱们能够……能够寻个办法出来,逼洋人交出鸦片,或许这禁烟之事,就能成了呢?”
“逼洋人交鸦片?这样说来,倒是个办法。”林则徐回顾着此时广州局势,自也清楚,鸦片本就是英国商人私贩而来,若是想要正本清源,那一定少不了与英国商人正面交锋。只是兹事体大,加上自己手中并无实据,想要强行彻查英国商馆,甚至强行查封英国商船,都绝非良策。斟酌之下,便也向左宗棠问道:“只是如今我想着,咱们也不能直接对洋人动手,若是在十三行里寻个中间人,由他先行出面,或许以后办事能方便些,季高,那些生员可曾言明,十三行之中,与英吉利商行来往最密切的,竟是哪一位?”
“原来是这件事啊?这个他们没人提到,但我却知道啊。”左宗棠也向林则徐笑道:“昔年阮中堂还在京城之时,曾经和我、润芝讲过一些广州旧事,其中之一就是阮中堂因为发觉有人走私鸦片,而十三行行商又有徇隐之弊,便褫夺了一名行商的顶戴。听阮中堂说,那个人就是他督粤之际,与西洋商人来往最密,也是十三行里身家最为丰厚之人,叫……伍敦元。如今十三行里,姓伍的只有一个伍崇耀,应该是这伍敦元的儿子,那么咱们就从这伍家下手,那伍敦元听说当时才五十多岁,如今或许还在呢。若是此人能为我们所用,那清查鸦片之事,可能就要事半功倍了。”
“是吗,没想到咱们忙碌了大半年,这破局的关键,终于出现了啊?”林则徐听到左宗棠说起伍家,自也欣喜,只是他也隐隐发觉,这伍敦元二十年前便已凭行商身份获得了朝堂顶戴,又与洋商多有往来,自是颇具心机,长袖善舞之辈,多半也难以轻易听命于己,便向左宗棠问道:“那……阮中堂当年可曾言及,这伍敦元竟是何等人物?若是我们去找他,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真心听命于我等,帮我们清查鸦片呢?”
“这个嘛,阮中堂确实也说起过一些。”左宗棠当即答道:“阮中堂也一直跟我们说,这些行商啊,大多都是心机深沉之辈,你来了广州做官,他们就会用各种手段巴结你,很快就会留给他们把柄,所以最好的办法,就是行商的礼,一律不收,实在推脱不下,也要想办法让行商倒欠咱们人情,不能为行商所制。这伍敦元自然便是行商的头目了,但当年阮中堂也说起过,尤其是这个伍敦元,虽然也有善于逢迎的一面,但究其根本,仍是朝廷钦定的行商,不会同朝廷为敌的。只要上面的督抚明察秋毫,遇事不糊涂,为人又行得端直,不为利欲所动,也不过分为难他们,那伍敦元自然就会为朝廷所用了。”
“是这样啊,那……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了。”听着左宗棠转述当年阮元之语,林则徐却也已然清楚,此次破局的关键,就在这个伍敦元的身上。
两日之后,一个七旬老者便出现在了钦差行辕之中。
“面前之人,你便是之前的怡和行总商伍敦元,本钦差说得不错吧?”林则徐见到老者,便即向他问道。
“回钦差大人,老朽伍秉鉴,先前确实做过怡和行的总商,如今已经退隐居家十三年了。伍秉鉴是老朽家中依辈分取的名字,老朽在官府之名,便是伍敦元。”果然,林则徐面前这位老者,便是先前与阮元在广州多有交涉,也是二十年前,广州对外贸易中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伍秉鉴了。
“左右将他拿下!”不想林则徐方才确认了眼前之人的身份,便即向一旁衙役喝道。随即两名衙役便即上前,双双按住了伍秉鉴。
“钦差大人,您这……这是何意啊?”伍秉鉴双臂被缚,一时确也有些惊惧,但他一生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,自也不会轻易慌乱,仍是强做镇定,向林则徐问道。
“伍敦元,你可知罪?”林则徐当即向他问道。
“钦差大人所言乃是……哈哈,老朽确实有罪啊?钦差大人前来广州之事,老朽两月前便即听闻,只是老朽年纪大了,一时未能主动出迎,拜谒钦差大人。老朽这儿子又不成器,竟把这件事忘了,是老朽的错。钦差大人,您这里开支用度可还足够啊?若是用度不给,那老朽愿意出捐些家产,助钦差大人在广州办事。”伍秉鉴听着林则徐相问,也当即陪笑道。
“伍敦元,事到如今,你还想贿赂本钦差吗?!”林则徐对伍秉鉴之言早有准备,当即向他喝道:“伍敦元,你以前是怡和行总商,虽然十三年前,总商就变成了你儿子伍崇耀,但我清楚得很,怡和行大小事务,其实背后还是你在操纵!十三年前,一年入口鸦片有多少,如今又有多少?足足涨了四倍!如今不光是广州,就是其他直省,亦有鸦片泛滥之虞!鸦片是何人带来,不就是那些英吉利商人吗?那广州商行与英吉利交涉之人,为首的不就是你怡和行吗?你们身负交涉洋商的重任,却对鸦片入口听之任之,十三年了,曾无一策匡正鸦片之弊!如此失察,难道不是重罪吗?!你方才出捐家产之语,在本钦差看来,其实就是意图行贿!那本钦差也想问问你了,你失察鸦片之过在先,企图贿赂钦差之过在后,这两罪相加,难道本钦差严办于你,还冤枉了你不成?”
“这……老朽知罪。”伍秉鉴眼见林则徐不受馈赠,又以鸦片之事敲打自己,当即清楚,眼前的钦差论清廉刚正,只恐相较于昔日阮元,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既然如此,那么最好的办法,依然还是避其锋芒。
更何况,既然林则徐主动请他前来行辕,那也就意味着……
果然,林则徐眼见伍秉鉴认罪,态度也有了些许缓和,道:“伍敦元,你在广州十三行,也算曾经的风云人物了,本钦差前来广州清剿鸦片,若是不能事先了解一番你怡和行伍家旧事,那是本钦差失职了啊?你这些旧日之罪,本钦差一月之前便即向皇上言明,本钦差也不妨给你透个底,皇上的意思,是只要你认真协同本钦差办事,那你失察鸦片之过,可以既往不咎。若是你能够帮助本钦差清查鸦片,那皇上面前,本钦差自然可以言明你相助之功,尽力帮你议叙。所以你自救之法办法其实非常简单,本钦差如今得知,洋人的鸦片一半囤在英吉利商馆,还有一半,就在他们停泊在虎门外的船上。本钦差知道你同英吉利人交涉最多,也最有办法,所以你应该做的就是……告知商馆中的英吉利商人,只要他们将手中鸦片尽数上缴,本钦差也可以既往不咎。同样,只要本钦差能够见到英吉利商人出缴足够数量的鸦片,那对于你而言,这件事就办成了。”
“这个嘛……”看起来,伍秉鉴似乎尚有一丝犹豫。
“伍老先生,洋人手里大概有多少鸦片,我心里有数,我不会为难你,洋人这几个月也会找人卖鸦片嘛?所以只要达到那个数字的七成以上,你这件事就算办成了。当然了,您或许也有一些不愿出面的原因,本钦差可以体谅。只是想提醒老先生一句,老先生的怡和行,民间风传可不算好啊?总是有坊间传言,说什么老先生的怡和行勾结洋商,对鸦片入口之事不闻不问,总之这些话都不好听。本钦差素来实事求是,这些事我可以向老先生保证,没有实据!只是……若是老先生执意不愿相助朝廷,那即便本钦差不想惩治于你,只怕外面的百姓,他们也会有其他的流言蜚语啊?”林则徐说到这里,语气已然渐趋缓和,但对于伍秉鉴而言,心中的压力却是更加沉重了。
“林钦差,老朽年纪虽然大了,但同洋人交涉之事,自忖还是办得来的,老朽办不动的事,也还有儿子嘛。”伍秉鉴听林则徐说到这里,已然清楚此时最好的办法,就是同林则徐合作清查鸦片,便即向林则徐陪笑道:“这出面一事,老朽是愿意去的,只是不知钦差大人这边,想要如何安排这出面之事啊?”
“好,既然如此,你等且将他放下,再为伍老先生看茶!”林则徐眼见伍秉鉴同意与自己合作,便即让两名兵士放下了他,又将伍秉鉴请回客座之上,向伍秉鉴道:“如今之法,当是……”
很快,一场全面清剿英商囤积鸦片的行动,便即在林则徐的指挥之下,有条不紊地展开了……
这年夏天,阮元在扬州又迎来了一位熟识之人,南河总督麟庆因视察水道之故,暂驻扬州数日。麟庆之母恽珠早年便与阮家相熟,麟庆是进士出身,素来雅好儒经诗文,一向仰慕阮元才学,听闻阮元退隐在家,也主动邀请阮元前往城北瘦西湖一游。阮元自也欣然同意,这一日瘦西湖中,二人看着水道两侧的亭台楼阁,欣赏着草木葱郁之景,自也是说不出的惬意。
“阮太保,先前我两个闺女在京城之中,可是多蒙阮太保赐教了。”看来麟庆对锦香、华香同许延锦共结诗社一事,此时亦有耳闻,说到这里,却也向阮元笑道:“她们诗才我素来清楚,不过是偶一为之罢了,在阮太保家人面前班门弄斧,可是后学惭愧了啊?”
“麟总河,话不能那么说嘛?二位女史的诗文,云姜却也给我看过一些,她们年纪还小,诗文作到她们如今的地步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话说回来,咱们少年之时的诗作,若是今日再拿出来看上一番,不也往往都是……哑然失笑之作嘛?”阮元也向麟庆笑道。
“哈哈,确是如此啊。”麟庆一边看着游船之外风景,一边也指着树丛间小山之上一座矗立山尖的白塔,向阮元问道:“阮太保,您看外面那座白塔,我小的时候还经常听家人说起这件事呢,说是高宗皇帝四度南巡之际,扬州的盐商只用了一个晚上,就将那座白塔建了起来,昔日扬州,还真是繁华鼎盛之所啊?这白塔如此精致典雅,想来昔年扬州的盐商,也大多都是风雅之辈啊?”
“哈哈,这些事我小的时候,却也听过故事的。老实说,扬州的盐商嘛……我也认识一些,那白塔肯定不是一日就能建起来的,只是这白塔如此精致,当年确也是用了最好的石料,盐商们请的工匠,也确实都是长年在江南兴修佛寺的匠人,白塔的构思一事,是当年的首总江鹤亭先生亲自筹办,前后花了不少工夫。当然了,如此精美而不失气韵的白塔,扬州之地,只怕也难有第二座了。”阮元一边陪着麟庆,仰望湖边那座山林环绕间的纯白高塔,也一边向麟庆讲述了真实的故事。
“是啊,昔日盐商盛景,如今便只是看这些湖畔留下的亭台楼阁,却也是心向往之啊。”麟庆却不知阮元与江春还有姻亲之谊,只是看着一旁亭台楼阁,虽然形状精美,却大半已经荒废,红漆塑成的水亭支柱,已有不少渐渐褪色,甚至露出里面木屑。一些湖边被盐商们围起来的小园,墙壁上也尽是裂痕。想来这里半数以上的亭台楼阁,都至少十余年无人居用了。便也向阮元叹道:“阮太保,你说这里的庭园水木,都是乾隆鼎盛之时,那些盐商兴建的吗?如今这五六十年过来,昔日的所谓八大盐商,都已经不在了啊?”
“是啊,尤其是十年之前,盐务亏欠最为严重,许多盐商无力弥补积欠,便只得抛弃了这些园子。后来朝廷清查欠款,又有一些盐商因为积欠甚多,直接被革除了盐商之职,所以久而久之,这些园林便只有昔日形状,却再也无人宴游其间了。”阮元回忆着自己走出扬州之时,江家虽已有败落之象,可至少表面上尚属兴盛,不想五十余年之后,自己终于衣锦还乡,昔日盐商却已不见踪影,只留下些空旷的庭园,在瘦西湖边随时间风化,自也是感慨不已。
“阮太保,我听说扬州文人,包括年轻的绅商,也都一样喜欢置办园林,太保既然已经荣归故里,置办几处园子,又算得了什么呢?倒不如您就将这里园林买下一些,也好让这边山水重回当年繁盛之状啊?”麟庆也开始怂恿阮元道。
“我啊,我天生不适合买园子的。没办法,谁叫我取了这个名字呢?”阮元却向麟庆陪笑道:“你看,咱们扬州士绅,若是姓张的,买了园子就叫做‘张园’,若是姓李的,买了园子就会称为‘李园’,那我买了园子呢,不就只能叫‘阮园’了吗?你看看,这每日间让外面百姓叫我的名字,我也不好受嘛。不过园林之乐,也不一定非要在这里去寻了,我在北湖近年得了片地,想着若是建成别墅,就每年都去北湖盘桓些时日,虽然没有这‘阮园’,可园林之乐,我却一点不少,这岂不是美事啊?”
“哈哈,看来还是阮太保有主意啊。”麟庆看着一旁渐渐荒废的园林亭台,却又想到了一件惋惜之事,不觉向阮元道:“只是这样一来,你不买走这片园子,我也不买这片园子,那后人所见扬州,不就只剩下些草木砖石,哪还有什么园林,什么繁华盛世了啊?若是后人不能亲见昔年鼎盛之景,竟把旧事忘了,还以为扬州并没有老人们说得那种繁盛时节,这可如何是好啊?”
“麟总河,这个无妨,昔日繁华,扬郡邑人可都还记得呢。”阮元自也笑道:“当年咱们扬州有个前辈叫李斗,我们叫他艾塘先生,先生在世之时,曾留下《扬州画舫录》一部。如今我闲居在家,翻开那部《画舫录》,旧日扬州的盛时之景,那些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日子,可还在眼前呢,我记得,后世之人也会记得。只是……”
只是昔日鼎盛繁华的扬州,果真还能重现于人世吗?
扬州兴盛,一由盐政,一由漕运,这一点阮元比任何人都要清楚。
但也正因如此,阮元内心之中,才会多了一丝惆怅之情吧……
“阮太保,前日我接到一份邸报,说皇上派往广州的林钦差,在广州收缴了将近二百万斤鸦片,如今林钦差已经在虎门之地,将那些鸦片悉数销毁,以诫中外之人了,这件事您可有耳闻啊?”麟庆却忽然想起了扬州之外的一件大事,当即向阮元问道。
“是吗,少穆他……倒是要请麟总河赐教了。”阮元也只好向麟庆问道。
“我看那邸报,应该是这样的……”说着,麟庆也向阮元讲述了林则徐禁烟的后续之事。
原来,林则徐找到伍秉鉴之后,便即由伍秉鉴出面,要求英国商馆的商人交出现存鸦片,伍秉鉴也特意告知众人,如今清廷已然决意禁烟,林则徐的禁烟态度,更是无比坚定,不容更改,若是及时上缴鸦片,那么英商私携鸦片入口之过,尚可以不予追究。英国商人本来对清查鸦片一事认知便有分歧,听伍秉鉴如此相劝,部分英商便即选择了妥协,上缴了一部分鸦片。但这样一来,林则徐也进一步确定,大部分广州鸦片,就在英国商人手中。
当然,林则徐也知道部分英商异常顽固,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缴纳全部鸦片,是以给英商的期限一过,林则徐当即出兵,将英国商馆团团围住。义律最初尚且以为通过交涉,可以让林则徐网开一面,但林则徐已然清楚鸦片所在,又怎能如此轻易接受义律求和?很快便即回绝了义律其他要求。经过一月围困,英国商馆也终于坚持不住,义律只得先行妥协,让在华英商将手中现存鸦片一律交出。林则徐缴获的鸦片共有两万余箱,约合二百万斤之数。
道光十九年四月二十二日,林则徐正式在虎门销毁了除八箱上呈样品之外的全部鸦片。鉴于鸦片燃烧之后,流毒甚剧,林则徐也尝试了全新的焚毁之法:先掘出数个土坑,开凿孔洞及于大海,随后将鸦片砍碎倾倒入内,以盐卤先行浸泡鸦片一次,随即倒入烧透石灰,如此鸦片自然被石灰高温溶解,并通过孔洞进入大海,再无生烟殃及兵士之患。而林则徐销毁鸦片之举,也被后世之人称为:虎门销烟。
“原来如此,少穆办事,不容易啊……可是,仅凭这些……”阮元听着麟庆转述林则徐禁烟一事,自也是欣慰不已,不想林则徐如今竟能有如此成就。只是欣慰之余,一重疑虑却也在阮元心中散发开来,竟是挥之不去。
“禁烟之事,真的就这般容易吗?或者说,禁烟,真的是一件一劳永逸之事吗?”
阮元清楚,鸦片终究是英商从海外走私入口之物,销毁鸦片并不足以彻底断绝鸦片来源。如果想要根治鸦片之患,那林则徐,包括北京圆明园中的道光皇帝,都还需要一个更完备,更长远的计划才是。
可是,未来的道路,还会按照阮元的预想发展吗?
未来的历史,还会给林则徐一个根绝鸦片之患的机会吗?
道光十年至十九年,一般称为道光中叶,即今日所言十九世纪三十年代。这一时代相较于道光初年,已经出现了许多显而易见的社会问题。道光最初十年内地几乎没有民变,但赵金龙反清一事却成了民变的分水岭,此后十三年有张丙陈办反清之事,十五年有山西曹顺起事,十六年有湖南蓝正樽起事,十七年有山东马刚起事,如果再加上四川彝民反清之事,大约一年有余便会出现一次民变。而道光十四年,中国官方统计人口也第一次突破了四亿之数。日渐剧烈的人地矛盾,无休止的水旱灾祸,有增无减的陋规节礼,嘉末道初那一代督抚人才的凋零,鸦片入口日甚……这些问题,都意味着这个时代已然决计不容乐观。
但另一方面,清王朝也基本维持了政权与社会的稳定,几次内地民变,除赵金龙坚持半年有余,张丙陈办坚持三个月之外,其余民变俱是假托民间土宗教之名,不成气候,数日之内便被平定,对整个王朝的影响有限。道光面对赈灾之事亦尚属用心,督抚之中尚有陶澍等有为能臣支持各省政事。是以传统政治中的各种祸患,此时仍得到了有效控制。正因如此,道光十六年至十九年,朝廷才可以将国策重点放在整治鸦片之上,并及时派出了林则徐南下,主持禁烟。
只是直到这时,几乎所有中国士人百姓都无法想到,这个已然危机渐显,却依然可称平稳的年代,竟即将步入尾声。而随后将要到来的,是一个他们完全无法想象的时代……